晚年陆游在普陀山的诗意泅度

发布时间:2014-02-24 13:26:24

 

陆游问僧

  "我不如列子,神游御天风;尚应似安石,悠然云海中。"这御风而行的浪漫,已在你苍髯般奔波的岁月,弹指而逝,莫非那掠过船弦的海鹰、灵空舞跃的大鱼,还能激发起你横诗酾酒的逸兴?杖朝之年,你还是一袭青衫。诗剑恩愁,还容你一份羽扇纶巾的潇洒谈笑?

  箬笠蓑衣,斜风细雨,不是你的半生宿命,也是你寂寞浮萍朦胧的背影;青诗绿剑,柔肠傲骨,即使飘零的晚钟,也是山程水路相伴斜阳的归雁。海天旖旎,秋光荡漾,一折越伞,一条宋槎,忘了临风把盏,忘了醉桨泛舟,朝着诗意的普陀梵音,只为作最后一次心灵的泅度。

(一)

  你出生世宦家庭,却贫居苦学。襁褓之中,即逢战乱流年。夜枕枪戈流矢,日闻金兵马嘶。从陷都汴京,到故乡山阴,饱经丧乱的逃难感受,群情激昂的抗敌气氛,童年烙下了你刻骨铭心的爱国情操。"我生学语即耽书,万卷纵横眼欲枯",惟有苦学,立志报国!29岁赴南宋首都临安应锁厅试,即名列第一,居于投降派权臣秦桧的孙子之前,因你不忘国耻,喜论北进复国,遭秦桧忌恨,以致连复试的资格也被取消。

  人生不得志,就这样消沉?文弱的胸脯尚依纳不了唐婉小女子的哀怨,还与谁厮守干枯的诺言?忆得沈园,忆得钗头凤,忆得黄酒灌下欲语还休的愁肠,忆得你奋笔题书的"错错错"。错是悔,错是自责,错是一生的遗憾。可是,这一切,都是支离破碎,都是断断续续,都是破残和斑驳。

  绍兴32年,你已38岁,受时任参知政事的史浩恩荐,你为枢密院编修官。史陆两家是姻亲,但举内不避亲,你终于也得到了宋孝宗召见时的一句足慰平生的话:"努力学习早有所闻,发表言论切合事理。"文人看重的莫过于知遇之恩,在你看来,施展才华的舞台已经搭起了,就看你如何表演。于是,抗金复国的军事策略和政治措施,挥斥着你的书生意气。

  只是张浚举兵北伐受挫,宋廷立基未稳,又走上屈服求和的老路。你也被加上"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的罪名,罢黜还乡。

  你不忍国难当头,岁月蹉跎,屡次上书求职,以效绵力。闲居家乡4年后,一纸夔州(今四川奉节)通判的任令把你带到了巴山蜀水,位卑职微,如玉笋长于乱石岗,宝剑插于竹鞘内。书生的满腔热情也许在此时只能被理解为空头的爱国呻吟,无聊的政治噱头。青春的诗歌换颜为一生的羁绊,青春的剑气兑变为迟暮的壮心。

(二)

  1172年,你终于有机会换上戎装,47岁的你成为四川宣抚使王炎襄理军务的幕僚。铁马倥偬、豪雄飞纵的军旅生活,实现了你憧憬已久的梦想。"飞霜掠面寒压指,一寸丹心唯报国",在国防前线南郑,你舒敞的襟怀一次次地激发出"经略中原、积粟练兵"的策略,你与边防战士和"忍死望恢复"的"遗民",风餐露宿,生死与共。真实的边塞体验,源源不断荡漾起你爱国的激情,倾注于诗,熔铸于创作,更升华为一种在庙堂之上难以领略的精神境界。打开《剑南诗稿》,一万首诗组成一片辽阔美丽的中原,每一页都有真男儿充满阳刚的军号;打开《剑南诗稿》,仿佛打开了一个灵魂,一个笔挟山水、驱驾风雷,唱着时代救亡曲的最强音符。是诗歌让灵魂高贵,让情感升华,让智慧闪光,让人性超拔。

  一个国家和民族蒙受苦难与耻辱的时代,一个爱国精神高涨的时代,一个积贫积弱、需要英雄而又请缨无路的时代,也往往是封建统治阶级最无能最腐败最失人心的时代。在统治阶级的伦理规则中,人性中的真善美可以扭曲,爱国可以一文不值。你原以为"王师入秦驻一月,传檄足定河南北",却不料,宋廷只求苟安,无意进取。看到将士闲置前线,一种"报国欲死无战场"的落寞,一种"不见王师出散关"、"悲歌仰天泪如雨"的激愤,弥漫在你屈原问天式的历史长叹中。你眼睁睁地看着收复中原的希望破灭,一纸调令,又把自己穿梭在成都府安抚司参议,蜀州、嘉州、荣州代理通判和知州和福州、江西提举常平茶盐公事的任上。

复国无门,个人的薄薄功名又有何惜哉?因此,你常以"脱巾漉酒,拄笏看山"为自得,常在琵琶腰鼓、舞衫香雾中寻求精神麻醉,你以诗自嘲:"名姓已甘黄纸外,光阴全付绿樽中。门前剥啄谁相觅,贺我今年号放翁。"56岁那年,江西水灾,你"奏拨义仓赈济,檄诸郡发粟以予民",却因此触犯当道,以"擅权"罪名再度罢职还乡。

(三)

  政治人物起起落落,在中国司空见惯。而一个六品七品的芝麻官,其命运根本就不会引起朝廷大员甚至帝皇的注意,但你偏偏又是一个全国瞩目的诗人。闲居家乡六年,鉴湖之滨的西村,襟山带湖、风景优美,你亲手筑起的三间芭屋是否给了你田园的诗意?"渔隐堂"、"风月轩"、"东篱小园"陪伴你,抒写了你怎样一首临近晚年的慷慨悲歌?六年不长也不短,一段仕途一段闲隐,也许对你来说,未必是你人生的缺陷;你反而留点时间、多份闲心去回忆"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的甜蜜与忧伤。对高居庙堂的天子来说,也许就是操控你的一种手段。在起起落落中消磨,捏塑成为他所需的标准人才--没有棱角,无须意气风发,只需在高高的圣殿上懂得三呼万岁,只需在为权者面前躬背曲膝,然后,你的满腹锦绣才能转化为才华,才能转化为混迹官场的护身符和晋升提拔的资本!因此,当你第三度浮起在孝宗皇帝的圣眼里。不知该算是你的幸运,还算是你的不幸,"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首《临安春雨初霁》的七律成就了你最后一个绚烂多姿的梦想,62岁的你被孝宗起用为严州(今浙江建德)知州,并且特别恩准你"职事之暇,可以赋咏自适"。在短短的两年任内,由于政绩颇佳,你得到了百姓的爱戴,你与你曾作过严州太守的高祖陆轸一起,被百姓立祠纪念。而朝廷能给你的唯一评价则是:三度罢官!

  只是,爱国文人骨子里那份"忧患济世"的心,永远填不满被失望失意占据的理想沟壑。在别人看来,这也许就是一种不成熟,甚至幼稚!可是,在你看来,这恰恰就是最痴心不悔的执着与坚韧!在深谙仕途规则和政治风气之后,你还甘心以自己的清高敲响丧世的钟声,哪怕因此头破血流,鼻青眼肿。

(四)

  你在积极进取与消极隐退之间游离,你在现实与梦幻之间徘徊。历史的秋风下有太多血雨腥风,你在仕与隐的矛盾心理中观望历史的百转千回,而让今天的我们聆听关于金戈铁马的铿锵杀伐声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殷殷叮咛。无论是借助梦诗还是借助佛道,永远无法释怀的是你终身未酬的壮志,借梦抒怀,以虚幻的时空引渡人生的理想之境,从而寻找生命的终极归依。

  淳熙十年(1183)6月,58岁的你终于来到时叫宝陀山的普陀山,那时候,普陀山最多也只有前寺,而你一住就是10余日。四面环海的普陀洛迦,源自《华严经》梵语音译为"美丽的小白花",让你瞻仰不尽她带给人的清静、纯洁与安宁。你沿循着安期生、梅子真、葛稚川修炼的足迹,你领略着王勃笔下"南海海深幽绝处,碧绀嵯峨连水府"以及王安石笔下"补洛迦山传得种,阎浮檀水染成花"的意境。"岂无一布帆,寄我浩荡意。会当驾长风,清啸遗世事。"那是你接受朝廷最后一次起用前的第四年。24年后的开禧三年秋,耄耄之年的你第二次游普陀山,那是你离开人世前的最后第四年。那一次,你碰上了一场雷雨。会是一场对俗世的洗荡吗?雷雨初霁,你行舟海上,顺潮而呼,时天水相接,海空一色。一杯黄酒下肚,你兴笔《海中醉题》:"羁游那复恨,奇观有南溟。浪蹴半空白,天浮无尽青。吞吐交日月,鸿洞战雷霆。醉后吹横笛,鱼龙亦出听。"

  晨钟暮鼓,香烟缭绕,木鱼青灯,净土庄严。观音脚下,仰望她的慈祥与威严,散发的是一种普照的光芒。茫茫宇宙,人其实是极其孤单和渺小的。你顿悟:人需要一种信仰,需要蕴涵大智慧的信仰。俗尘万物,放入历史长河中,放入苍茫宇宙中,微渺得连一介须弥也算不上。唯有信仰,可以永存。"海上乘云满袖风,醉扪星斗蹑虚空。"人更需要一种超然出世的浪漫精神,设身佛界与尘世,你惟有祈愿"铁马冰河入梦来",抗金复国的理想早日实现,你唯有祈愿君臣一心,同仇敌恺,中兴宋邦,百姓好运!

(五)

  老却英雄似等闲。1125年到1210年,你诗剑飘零的一生,成就了中国古代诗歌的一座丰碑;一句"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让你与岳飞、辛弃疾、文天祥一样会师于几百年来所有读者心目中那座高高耸立的民族英雄纪念塔!

  你是英雄而非隐士,马上草檄、短衣射虎,宁战疆场裹尸还,是你一生的追求。然而英雄总是孤独的,"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展露的是一份高洁,一份爱。谁说孤独和爱是两种质态?有爱的心灵不会孤独,大孤大独的人才懂得真正的爱。孤独是你的宿命,大爱是你生命的释放,是你留给世界的芬芳。雪夜孤月,长空孤雁,郁悒孤风,蓑笠孤舟,最美丽的孤独只有最大爱的诗人才拥有,最大爱的诗人理应得到最高尚的崇敬。

  江南烟波,海山美景,消除不了你对秦关汉苑的向往;老年隐居,田园悠闲,掩饰不了你流年虚度的喟叹。故土还在异族手里,民族灾难愈发深重之际,弥失掉的是雄壮激昂的战斗场面,泛滥的是偏安一隅的风花雪月。锦城丝管,只是樽前流涕后那轮破碎的江月;西湖歌舞,唯作熏醉游人时迟迟不醒的暖风。

  不如踏着宋词的平仄声,吟一首叫《好事近》的长短句:"秋晓上莲峰,高蹑倚天青壁。谁与放翁为伴?有天坛轻策。"83岁高龄的你,执着天坛杖,行径在倚天峭立的悬崖边,向着普陀山锦屏山巅光熙峰莲花峰攀登。你幻想在这佛国境地,手中的龙杖在雷雨交加的天空中飞翔,于是,"铿然忽变赤龙飞,雷雨四山黑。谈笑做成丰岁,笑禅龛楖栗。"你不愿做一般逃避现实的僧徒,而渴望以经世济民之才,化及时雨,让百姓丰衣足食。这是你留在普陀山的忏愿,也是你留给天下芸芸众生的忏愿。你无法避免以神话来消解悲剧意识,而这条龙,就是你能与悲剧意识相抗衡的一种神话力量,显然你也只能寄予于海山、寄予于普陀洛迦、寄予于慈航大士……

  而你,完成了自己心灵的苦渡。终于,如一叶飘絮,飘到了"不堪幽梦太匆匆"的沈园……